长篇小说《征程》
李映华
一
夏萍在杨俊才的鹏程沙发厂是一个举足轻重的管理人员。一应事务的洽谈和购进材料的质量和出厂产品的验收，她都管。她像一座上紧发条大钟的摆锤，一刻也不停息，除了工作还是工作。实在无事可干，工人都下班后，才钻进自己的宿舍，遨游书山学海，让自己的灵魂濡养在知识海洋里。
黎天明来过工厂几次，但对夏萍总是避而远之，至多点头打个招呼。有几次夏萍邀他到宿舍坐坐喝口茶，他都推说有事情就匆匆离开了。经历过那次印刷厂纵火事件以后，黎天明觉得，尽管两个人文学爱好相同，有许多共同的语言可以交流，但男女之间过从甚密，还是有瓜田李下之嫌。他最近看了一个叫“刺猬的人生法则”，认为不管多好的朋友，都应当保持一定的距离。古人云，君子之交淡如水，小人之交甘若醴。刺猬如果抱得太紧，就会互有伤害。因此，他采取了和夏萍保持距离若即若离的“刺猬法则”。夏萍几次节假日邀他喝酒谈诗词，都被他以工作忙而谢绝。
夏萍有一次睡不着曾经这样想过，那次纵火事件，吴德海之流伪造我和他干那事的现场，居然还有什么遗弃物。然而，黎天明至今连手指头碰都没有碰过我，何况身体接触？《红楼梦》里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，清纯温柔；说男人是个浊物，这样的评价有失公允啊！至少黎天明不是这样的男人。他的身上总是有一种让女人捉摸不透的敬畏感。他有的时候也说笑，但从不低级，不庸俗，风趣诙谐，轻松快乐之余，咀嚼品味，妙趣隽永。
那天，夏萍辗转反侧，怎么也难以入眠。她想到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晴雯。出身低贱的晴雯被贾府逐出，气息奄奄时曾经懊悔叹道，说我是狐狸猸子，我枉担虚名，早知道如此，倒不如与空挂念的多情公子宝玉睡了。夏萍想到这里脸红了，黎天明即便是贾宝玉，我比得了晴雯吗？她心里暗自好笑，不知道害臊！
一天，听说万红生病了，夏萍买了水果和营养品去探望。万红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要给夏萍倒水，夏萍紧紧按住她，自己在桌上的水瓶里倒了水，又给万红的水杯里加了水。万红披了衣服倚在床架上，叹了一口气：“我这病总是这样半死不活的拖着！能好，就帮着天明干干；不能好，就快点！省得拖累了天明！”
夏萍连忙劝慰：“你开刀后，没有注意好好休息，还算恢复的不错。不要乱想，谁能够保证不生病呢？”
万红说：“天明带两个毕业班语文，一个星期有五个早读课，四个晚自习值班，星期六星期天也要加班上课。他成日帶夜，我帮不上忙，还给他带来麻烦。人，不是铁呀，我真怕他也累倒啊！”
夏萍点头：“你的忧虑不无道理！为什么不和学校领导说明情况，给予适当的照顾呢？”
“学校领导多次来我们家。”万红指着橱柜上的营养品说，“我生病以后，校长、支书、工会，都来过，当听我提出要减轻黎天明课务时，都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，许多学生家长把小孩往黎老师所教的班上转，他的工作怎么能够撂啊？这是他的人缘和口碑啊！”
夏萍沉思良久：“黎大哥人好，工作能力也强！”
万红说：“我对他们讲，你们这是明抬举他，实际是害他！”
夏萍仔细打量万红，五十岁不到，头发几乎全白，没有血色的脸上，颧骨凸出，一双不大的眼睛，浑浊没有光泽，瘦窄的双肩，扁平的胸脯在微微上下起伏。就是这样的身体，为黎天明生养了三个儿女；就是这样柔弱的肩膀，和黎天明共同挑起家庭的重担，风风雨雨一路走了二十多年。
万红见夏萍盯着自己看，随口问道：“你们两个人被同时抓进监狱，外面说得沸沸扬扬，我就不信。我家天明把名声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，不可能做那见不得人的事。不过，我看你挺顺眼的，都是农村人，你们两个在监狱认识，这说明有缘，小时候听大人说什么多远也能一线牵，我不行的话，你们两个有缘人是可以结对的。”
夏萍说：“我们一直是以兄妹相处的，我喜欢看书，大哥是文科大学生，所以经常有不懂的问题请教他。”
万红听了以后，反而笑了起来：“说起兄妹关系，我和天明开始就是兄妹关系。”她喝了一口水，接着说，“我和黎天明认识后，先开始也是他爸认我为干女儿，他大我一岁，他是哥，我是妹子。后来我们不是成了夫妻吗？哥和妹子成为夫妻最好了，都熟悉，都了解。”
夏萍脸红了，连忙拦着，不可以瞎想乱说。谁知道，万红反倒来了精神，说起了几十年前的一段往事：
“二十几年前，双方父母同意我们的婚事，让我们两人去临泽镇的照相馆拍订婚照，二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十几里农村土路，他跑出了汗，把外面的衬衫脱了，放在人家菜园上，然后到河边码头去洗脸了，我悄悄拿起他的衬衫，在夹肢窝那里闻了闻。”
“你闻这个地方干什么？”夏萍不解。
“那个时候的农村，对于袖口特别讲究。”
“什么‘袖口’？我怎么越听越糊涂！”
“用现在城上人的话就是狐臭，那个味儿很难闻，为儿女作想，有狐臭的男女找对象都难，所以农村人当时很在乎！”
“你看上去老实，还蛮有心眼的呀！”夏萍笑着说。
“当时有人传言说他家是‘大袖口’，我闻了以后放心了，没有狐臭!只有男人味！”
“男人味，我第一次听说，说说看，男人味的味道如何？你第一次闻男人味的感觉如何？”夏萍开玩笑问道。
“这——味道——难说！”万红脸泛起红晕，眼睛里也闪现出亮光，掩饰不了的幸福荡漾在脸上。她接着说，“他的衬衫口袋里装有一张五元的纸币。”
夏萍惊讶问道：“就五元钱？”
“是的，我们上街后在一家照相馆拍照片用去一块二，八分钱一碗的面买了两碗，吃完后他问我买什么东西？我知道他实诚，就说你看着办吧！”
我们到了百货公司，他用三元钱给我买了一双尼龙袜。
“你们一生的定情礼物就三块钱的尼龙袜呀？太寒酸了吧！”夏萍咋嘴摇头，“五块钱都没有花完！”
万红又恢复了原样：“他用钱是很抠的。几十年我们就是这样抠着过来的。”
那天晚上，夏萍又失眠了，脑海里反复叠现的是白天两个人的对话，万红是一个多么体贴宽厚善良仁慈的人啊！这样的好人怎么能够会死呢？
